想得美

「事与愿违」是人生常态的道理,在成长的进程中不断渗透、反复教育,但还总是希望能想得美。

今晚回爸妈家住,现在敲字的座位是我从小到大的书桌,空调声、楼上的空调外机排水滴落在波浪形挡雨板的嘀嘀嗒嗒、窗帘上的条纹密度、从高中用到现在的生肖马克杯等等,尽管很少回家了但仍然熟稔无碍。在这张桌子上我写过的文字量少说也有十来万字吧大概,此前的两本杂志书稿、各种约稿废稿瞎稿和入行后的飞机稿——在这张桌子上我把很多事情都想得很美,它们中的一部分还在抽屉里,被我妈妈悉心保存好。

它们是我的历史中并不鲜于提起的一段,甚至至今仍然会在某些时候用来矫正我的慌乱和不安。虽然我也知道这并非不可能,但确实很难绕回到那一条我原本最期望自己去往的路途上。大茶问我这些还需要留着吗,即便没有这些纸张我也会记得那些时候的状态和画面吧?当然。只是在今晚我突然意识到,保留好这些证明对于我爸妈的意义,或许远远大于我自己。我真正能纯粹地把事情想得美的年纪,大概也就是从那十七八岁到二十四岁吧。


这张书桌是那种定制的「电脑桌」,或许再年轻一些的孩子都已经不知道「电脑桌」是个什么玩意了。它为放置一台标准构成的PC台式机而生,显示器、主机箱和键盘都有各自的位置,因此它有一个非常浅、无锁不封闭的拉出抽屉,专门用来放键盘。我大概已经有四年没有拉开它,上面放着一本同样是四年没有再翻开的笔记本,记录着我入行后两家公司的作业思考、笔记和一些乱七八糟的话,通过项目和会议记录我判断出它的服役年份是2014-2016。

倒数第几页有这样四个字扎了我的眼睛,联系前后页内容这应该是2016年初。或许那是我第一次切实感受到压力或负担,或是思考事情的方式变得愈发沉重和复杂,像是进入了另一个阶段。因为这几个矫情的字让我停下手上的工作,开始敲今天这一篇笔记。不再轻易地把事情想得美,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从那之后「时间」开始变成我几乎所有写作都会关联的主题,而如果有关键词排序的话,第二条一定是「轻」。不再能想得美的时候,便希望事情都能想得轻一些,轻松、轻量、轻快,都好。相反的我在私人的写作里很少提到「轻」这个点(或许乱写的诗里有吧),它更多地被我有意无意地植入在企划的方案或概念文案里,潜意识里似乎想让接触到的任何品牌、产品事件和活动都轻一些,不要有那么多的生意负担、诉求和所谓痛点。如果单就这一点来说,这也是想得美。

「不可兼得」和「事与愿违」一样,是老生常谈了。就像我拿起手机要拍上一张照片的时候一样,想要对齐、居中,也想要垂直、水平,还想要这边亮一点那边暗一点,都是想得美。

可我还是会想。

2020.05.07

时间啊它是一条河

「时间」大概是我目前所有写作都想要关联的内容。无论是商业合作性质的文本撰写,或是非常私我的表达,潜意识似乎都会去往这个关键词——这在近期尤为明显,我猜想这和快到抵达30岁这个界限多少有点关系。

「它就像一条河流不停地往前」,我很喜欢这个众所周知又普普通通的比喻,它大概在十几二十年前就对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直至今日。时不时这句话就会在我脑子里冒出来,提醒我要珍惜时间好好合理安排、约定不要迟到、工作不要拖延、想做的事情得去做、写作不要停止。这种提醒的成效并不怎么样,很多值得把握的时间和机会依然还是会被我拖延空耗、懒散怠惰。这句话就会再一次冒出来,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循环里度过了20-30这十年。

少有的几次用力把握,都集中在18岁和20-23那几年了。现在看来那时候很多事情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阅历和认知都不足以支撑当时发出的感喟,因而显得不合时宜,可笑但也挺可爱。站在今天往回看20-30这十年的经历种种,好像终于能对得上当时各种慨叹了,却完全没了那会儿敢不合时宜的冲动和勇气。

我有一个认识了十多年的好朋友Q,她和伙伴们组了一个叫做Cheesemind的乐队,去年发了一张EP《海湾公园小夜曲》,昨天上线了首张全长专辑《告别事务所》。作为好友我为她写了两张唱片的文案,主题恰好就是「不合时宜」与「时间」。在写EP文案的时候我刻意让自己的文字风格回到10年前的状态,找回那种「不合时宜」的感受。这种「不合时宜」完全不是贬义,反而有一些羡慕,是对好朋友的也是对自己的。

《海湾公园小夜曲 / Bay Park Serenade》
by Cheesemind 2019

芝心是什么样的?休团六年后的复出,陈振超与瑞比秋都有新的领悟,用这张 EP 试着回答。五首被清新自在包裹的歌曲,是年近三十不合时宜却仍然透明清脆的失落哀愁。

这种透明源自于本应蓬头垢面的自怨自艾,反倒用在伤口上撒糖的方式让悲伤显得稍微明亮;而清脆大概是那些不必被记得的瞬间,在失眠的夜里捕捉到的气泡,戳破成无数细小的闪光落下来。歌里唱的虚幻朦胧其实证据确凿,暗恋的美好与躁动的心碎和青春年少时也并没有不同——只是放到如今年纪,是如此不合时宜,就像犯烟瘾时的棒棒糖,酒过三巡后的苏打水,想要流着泪飞奔却在街边原地坐下的身影。

Cheesemind 把它们写成了歌,收录于这张叫做「海湾公园小夜曲 Bay Park Serenade」的 EP,它适合快要下雨的午后,晚霞并不好看的六点半,以及不知道找谁喝一杯的夜晚。它可以让你的失落变得,有些明亮。

前段时间Q找我写《告别事务所》的专辑文案,我首先想要延续的就是这种回到少年时的文字,但似乎做不到了,潜意识里就把主题从「告别」写回了「时间」,甚至也写回了自己身上。17(我20年的挚友)读完说,你这是在写自己啊。直到他这么说,我才反应过来那些作为记忆锚点的范例,其实是我自己。

《告别事务所 / Say Good Bye Enterprise》
by Cheesemind 2020

让我们想象一种有趣的画面:手边有两部电话,用其中一部拨打给另一部,自己接听,与自己对话——在这个假想中与你对话的,是未来的你还是过去的你?Cheesemind 的首张全长专辑「告别事务所」,瑞比秋、陈振超与新加入的打击乐手 Zee 用 10 首歌进行了这样的一场实验。

我们到底能踏入同一条河流几次?先哲们从古希腊就开始探讨这个问题。然而我们体内的河流不曾静止,是一条径直向前的曲线。在这条曲线上,被我们将以各种形式落下锚点:闭了眼的毕业照、离家那天的安检口、分手那天开始抽的烟,乃至无关紧要的台风前夜、梦境中深海的回声、找不到的温度计……

回顾这些随机散落、间距不定、半径不等的端点我们可以确认,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仪式已经被妥善执行。然而即便没有它们,与自己的告别从未停止,即便是尝试将记忆碎片揉捏成乐曲再填上色彩的过程,也是无数告别的集合。那条河流是时间本身,你无法告别时间却不曾停止告别,一如你无法告别的自己,却始终正在告别。

既然如此,为何还需要那么多告别的证明呢?戴上耳机之后闭上眼抬起头,你会想起,想起就会看见:它们是你身体里那条河流上闪烁的星辰,忽暗忽明。

崭新的「告别事务所」,用音乐代理你处置那些大抵相通的告别心绪,疏通继续前行的成长路径。而这其实是 Cheesemind 一如既往的业务,让你身体里与告别有关的眼泪变得,有些明亮。

我对「时间」理解的延展,进一步展开在了我为另一位好朋友Jamar的摄影工作室(VJ STUDIO)提出的品牌理念中。那条时间的河流就如同那个奇迹般的自然常数「π」,无限不循环地向前延展,每一个当下都是所经历过去汇聚的集合,以及通往未来的端点——从这个角度讲述与「影像」与「时间」的关系。为了阐释这个概念,我和VJ STUDIO一同企划了下面这条影片,时长有7分多钟,如果你恰好有空的话它值得看完。

点击观看这条影片

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我还可以再做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还可以写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字,说一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真心话。那些被告别了的情绪、文字、影像甚至朋友们,都真的可以变成河流上闪烁的星辰,想起来是能开心的。

2020.03.28

D022 – HQ802

这款电动剃须刀已经陪伴了我12年,至今运转正常,使用称手熟悉也从没想过要换一台更好的。直到今天早晨剃胡子的时候发觉好像不那么利索了,听得到机械的杂音,刀头大概也钝了,才想起这家伙确实也上了年纪。

在察觉到它该是「老了」之后,我开始回顾起它的生平。PHILIPS HQ802,属于800系产品,旋转式两刀头,产品净重330g,现已停产下市。「独立浮动刀头」、「弹性贴面系统」、「60分钟不接线续航时间」这些功能描述放到如今已经不具有任何竞争力,我猜想市面上恐怕已经有可以连接蓝牙查看数据统计的电动剃须刀。

应该是在我18岁左右,也就是2008年老爸将这台剃须刀送给我,大抵也算不上是一件礼物。我记得应该是香港的亲戚送给他,他再送给我。尔后我去哪儿都带着它,在吉隆坡念书的四年,回国后出差或游玩去过的城市,也陪我去了巴黎和日本。

记性好这个特质让我对日常随身的物件都有多一层的记忆。正在使用的电脑、手机,磨豆机咖啡壶,书籍与画,每一件衣物甚至一支笔,在脑中都会有一份履历归纳记载它们自身的属性,从哪里来,有着什么样的意义,又因为什么原因而丢弃、遗失或转手。这种特性使得情感丰富,但另一面向上想来可能也算是一种负累。一台电动剃须刀对于一个人来说能有多少情感,倒也不是想要探讨煽情的话题。

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多,迭代购置的状况也常在进行,可能会试着写着写身边的小东西,多少都有一些可以算作故事但又无足轻重的记载产生。谈不上意义但是有趣,遗漏的体会被补全,譬如这十几年来我都不知道它的名字叫做HQ802。

再一次例行清洗后会继续使用它,应该会用到它再也运转不了为止(因为停产刀头也无从替换了),并且大概率不会丢掉它。

2020.02.29

N025 – 差时症

十年前听说的一种病,差时症,《李献计历险记》。

人民公园的那一段,在像王朔或者小老虎的旁白里,李献计奔跑起来。他说要带上重逢的王倩,用省下来的五十万,一人来身新衣服,换手机,买NDS和PSP,一堆零食,去西藏、九寨沟、杜拜、伦敦、夏威夷……

我在B站找到它,选了播放量最多的一个点开看,关掉弹幕。十年前到底看了多少遍,已经过去那么久,我仍然记得下一帧画面,记得几乎每一句台词和旁白,就像是二刷一部昨天才刚看过的影片一样。

如我所料,它成功地触发了我的差时症。

几天前豆瓣广播功能恢复,像是豆友们的节日,或是校友会。豆瓣曾经如同门户网站,设置成浏览器首页。上去先看看豆友们说了些啥,书影音更新了什么,小站小组里有没有新的留言,可能还有谁发了豆邮过来问最近好不好。现在的豆瓣就像几年前那条广告一样是个精神角落,不再是我的门户首页,连后院都不是,更像是80年代老房子会配的储藏间(自行车房)。我和大茶是在豆瓣上认识的,我们开玩笑说,在我们从豆友成为夫妻后,豆瓣的使命就已经结束了。

想要找找十年前我有没有给李献计写过什么,打开豆瓣。收到了也差不多是十年前关注的音乐人群发的豆邮,他说去年过得非常糟糕,酗酒,混乱的生活;今年没有计划的旅行,依旧没搞懂自己和想要的生活。我重新去找他的歌来听,全部都删了,只剩网易和虾米上零零碎碎几首,找不全。在吉隆坡的夜晚,我和17听着他的歌喝醉不知道多少次。

我和高中的几个好朋友有一个群,那个群现在很少有人说话,明明都还在一个城市里,要约个聚餐都约不到一起。有时候也会想就算约上了坐在一起,除了喝大回忆过去之外,很可能也没什么能聊到一起去的话题。下午Q在群里发了我们以前的照片,在thank you,给OA庆生、在我已经想不起名字的咖啡馆里讨论《晚安书》要怎么做、在第二年的白海豚音乐节上的集体合照。Q和她的Cheesemind要站上这周六的草莓舞台了,即便如此,我们也无法全员到齐站在台下为她打call。

差时症,竟然还有百度百科词条。

临床表现:

一、把一段短暂的时间,在感觉上漫长化。每秒都被延伸到无比漫长,好像永无尽头;

二、把一段极长的时间,在感官上短暂化。

我大概也有这毛病。比如今晚,十年一瞬;比如和狗兄弟相处的每分每秒,总觉得自己又要扛不过去。回去点开李献计想要再看一遍,这回打开了弹幕。这回终于不像是进入了阿伟乱葬岗,没有awsl,夹在各种吹爆、牛逼之中还有一些弹幕,是一个个人的名字、日期、电话号码。

「前边那表皮已经剥落得差不多的绿色长椅,身后大树下一小块干燥得不自然的草坪,井盖边上一块印着小孩脚印的水泥地……这些本该消失的东西,凶猛地标记着那些一去不回的好时光。我开始往前跑,再怎么好意思,我也不能让自己触景生情地跟着潸然泪下吧」

《李献计历险记》

2019.10.23

D020 – None

家里的书房向着西面,大概2点之后开始会有强烈的日晒。因为书房的窗是整面落地的,而百叶窗只遮了上半部分,所以光拉上百叶窗只能解决上半身的问题,下半身就像在做日光浴。因此在家工作的下午我一般会把电脑挪到客厅,把窗帘都拉起来,开灯。太阳落山再搬回书房,拉开百叶窗,就可以看到我常常拍照的夕阳。

如果工作不是那么紧迫的话,我会用下午的时间来读书,由此进入一段平静但思维活跃的状态,当作日落后继续工作的前奏。但通常在阅读之后会顺着兴致写点什么,这篇笔记就是这样开始的。

在书的扉页上写下购买日期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当一本书在书架上吃灰一段时间再被取下时我可以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2008-09年前后我读了很多日本当代作家的书,除去两位村上先生,还有角田、渡边、宫部、东野,他们带给我很多关于日本的印象。但如果真的要以直觉反应举出一位喜欢的日本当代作家,脱口而出的并不会是前面这几位,而是青山七惠。我甚至能很容易地想起在以前的家里,或是在吉隆坡的小房间里读她的小说的状态。她对日常状态以及微小情绪的细腻描写,甚至持续影响我到现在。

我有一篇唯一出版发表的小说,其中有1/3的篇幅描述的是留学生在日本的生活,然而我到现在都还没有去过。虽然有些羞耻我还是想贴出其中一段来:

一个月下来,基本熟悉了东京地铁的线路,但是仍然会有弄错的时候,毕竟东京的地铁不是上海北京所能比拟的。地铁站里每天都是熙攘拥挤的人群,成群结队地向不同的出口涌去。地铁上有戴着耳机听嘈杂吵闹的摇滚乐的年轻人,视觉系的醒目打扮。有西装革履提着公文包的上班族,趁着在地铁上的时间翻看小开本印刷的流行小说。更有三五成群的中学生,玩PSP和NDS。时常能看见令我感到亲切的中文汉字,而完全相异的报站广播却不断加重我的陌生感,在人群里我显得茫然,我总会在这个时刻质疑自己的坚持是否有意义。这些念头产生的瞬间,我时常握不稳扶手。

每天黄昏,我从学校出来,骑自行车经过东京都美术馆,穿过上野公园,去文化会馆旁的语言学校上课。虽然在出国前就苦练日语,但还是发现有诸多的不足,于是每天傍晚都要来上语言课程。8点后再到公园旁的寿司店做工,直到深夜才回到住处。深夜的街道安静得出奇,踢着易拉罐的声音都能响彻整个街道。在街区拐角处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一份便宜的墨鱼丸子便当,带回住处当作宵夜。看见便利店的亮堂灯光,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安慰。

《褪色》2008

这篇叫做《褪色》的小说是2008年9月写的,11年前。机缘巧合被收录在一本年轻作者的作品集里,签了有生以来第一份短篇授权书,收了有生以来第一份版税(忘了多少钱且再也没有了)。前段时间和Bu.聊到关于创作的阶段时,我在电脑里翻到这些文档,读了十多年前写的文字,稚嫩得不行但是却很干净。我能想起当时在读日本故事的时候会打开Google Map对照区域位置,搜索街景的图片来印证自己从文本中获取的画面是否大致相同,自己在写的时候也一样,检查在写根本没去过的地方时,地理位置的变化是否合理准确。

今天下午的读书时间,我从书架上拿下青山七惠2010年在中国出版的《温柔的叹息》,扉页上我写了购买时间是2010.1.20。我记得那会儿已经读过了她的《一个人的好天气》和《窗灯》,第三本一出就立刻买了。那是第一个从热带放假回国的冬天,我还在念什么都学的Communication Foundation,那个冬天经历了很多青春期潦草收尾的破事儿,开始抽烟喝酒,也开始进入上一段最丰沛的创作期。

这两年也读了当红的国内小说家,班宇双雪涛,读他们的故事像是在读东北文学宇宙,故事之中有故事,两个作家笔下的变压器厂也让人怀疑是不是同一个。读完除了觉得写得真好啊之外,也能明显认知到那种一气呵成、毫无废话的苍凉劲道,我是怎么写也写不来的。生长环境和少年时期的阅读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性格,而性格也几乎决定了创作的方向和风格。但愿只是「几乎」,不要那么彻底。

除了会在扉页上记下买书的日期之外,还有一个阅读的习惯是会用随手抓来的片状纸张做书签,车票、登机牌、名片、扑克、便签,甚至就直接用一张面巾纸。在这本《温柔的叹息里》我翻到了一张10年前的面巾纸,夹在第115页。我读了114和115这两页内容,没有什么特别的,我也不记得为什么最后一次读这本书时停留在了这一页。

合上本子后,此刻不可思议地浮现在我眼前的,与其说是记录那些素昧平生的人们的生活的软弱无力的字迹,不如说是连接字与字之间的空白部分。风太这个人的形状,仿佛被挤压在那些文字的空隙间。

青山七惠,《温柔的叹息》,P115

2019.10.14

N024 – None

低效地工作了一天之后去接分享会结束的茶,开车经过五个隧道后到厦大。从家到厦大附近是之前近两年的通勤路径,有两种选择都在25公里左右。其中一条路线是在进岛后从城市中心穿过,需要经过3个隧道;另一条就是今晚的路线,走环岛干道,沿着这座岛的东岸绕到西岸。走这两条路径是不同的心情,从中心纵贯的那条路叫「成功大道」,有些商务气质,但相对近一些,我通常会在下班回家时选择走海边。当时每天的来来回回,就是这个笔记项目Routine Fragments(往返笔记)的来由。因为都要经过好几个隧道,高峰期堵车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就像是工厂里输送管道塞满了的货物之一,这并不比把挤公车地铁比做沙丁鱼罐头来得多高级。

刚才我用大约两个小时的时间,一边看脱口秀大会的总决赛,一边写完了一篇非常荒诞的短篇。它其实是我临时接下的一个展览项目的一部分,用一个荒诞的互动方式来讲一个大众内心的问题。这个短篇说白了是宣发中的一部分,而我想通过写作的方式参与进去,因此就将一篇物料变成了一次挑战荒诞的创作。如果顺利的话,大概8个小时后它就会被推送了。

我其实有在回避一些可能性,就比如这次荒诞的创作。它的内容、属性、风格,都不在我给自己预设的范畴内,轻松甚至扯淡。即便已经决定要这么写了,还试图把一些不那么轻松的意涵藏进去,在过程中估量那些所谓深刻的意涵的比重与埋进去的方式,能不能被接受。写完之后我有些醒悟,我仍然在思考的其实是荒诞的内容是不是符合「人设」的事情。

和很多朋友聊过关于「人设」的话题,在微博的碎碎念和之前的诗里、播客里也都有提到过。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个对自己的人物设定,或是在不同场合中的身份转换,我也一样。非常明白这几乎可以算作一种社交技能,是一种实际需要,也因此会敬佩那些真的always keep real的人。当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我就试图去打破过对自己的限定,就比如在微博上的日常话痨,比如醉酒后的不控制,也比如去写一些直觉判定我写不来的内容。其实也就是尝试将自己的不同面向都公诸于众,而不去维持一个最理想呈现的状态,比如我也看土偶和土创(没有任何贬义)。

在用两个小时写完那篇我原本判定写不来的荒诞短篇之后,我坐在客厅地上只用了10分钟就写完了目前这些文字,并且决定会发出来。在去接茶的路上,开出最后一个白城隧道驶上演武大桥的时候,我就预设了今晚要写一篇笔记,但也不知道要写些什么。这个笔记项目的除了记录在往返家中和其他地方路上的想法之外,也有一些篇目是这样在路上被预设出来的。

那大概是我全厦门最喜欢的一段路,在缓行的时候我试着拍下一张照片(不要学我),但果然是那么模糊的。

2019.09.23

D019 – None

假期的最后一天下午我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天色逐渐暗下来,伴随着意料之中会在今天降临的躯体反应。窗外在修建一座通向岛内的高架桥,过年期间停工了,桥体隐没在黑暗中。四五个小时里我大概有三分二的时间就透过白色百叶窗愣望着这座施工中的桥,看它逐渐被夜色覆盖,对岸的灯光逐渐亮起,天空从浅蓝到墨蓝然后回到黑暗。这个过程中持续心悸的状态在假期中基本暂停了,我很清楚其中原因,但是仍然无法控制它。茶在一旁整理晚上要录播客的提纲,有她在会好很多。一会儿我会调整好呼吸和情绪,大概能欢快地录音和剪辑。

此前的连着几年,我对于过年没什么期待,拒绝走亲访友,只想躲在家里。去年除夕,我很快地将自己灌醉,8点多就去睡了。而今年期待过年,是想可以有完整的几天时间让自己放空,也在放空的冷静和闲适中思考几个已经做了决定的事情,检验它们并不是产生于负面和低压之中。和家人在一起,看了几部院线电影,请朋友来家里聚餐,打扫卫生整理屋子,洗刷碗筷然后放进碗柜的过程让我很平静。这些日常基础的动作可以让我呼吸相对顺畅。虽然每天都很晚睡也很难入睡(除了喝醉的初四),但是因为都能睡到自然醒,倒是有充足的睡眠时间。我的家是一个很好的庇护所,拾掇得清楚温馨,有时候也会歉疚让这个舒适的空间容纳和吸收我负面的状态。但显然比其他地方要好一些。

写作仍然是我的出口。相比于这种需要成文的计划,过去半年我更多的把情绪投注在「Hyporcrisy伪善的诗」这个项目里了。至今写了27首,我算作完成了第一辑。这27首短促的切片,都是瞬间。它像扣下扳机时迸出火花的刹那,子弹发射向虚无,但有可见的弹道和烟雾,而每一个瞬间都无法重来,我甚至在决定下每一个字词之后也不作修改。至少在这个过程中践行着一种落子无悔的精神。那些臆想出的画面是呓语,也是探向光的姿态,通过它们我也反诘自己为何置身迷雾之中。

当然是没有答案的。

2019.02.10

N023 – Brain Storming

下午去领了核磁共振的结果,医生对着电脑看我脑袋的透析图的时候,我看得入神了。如果不做这次核磁共振,我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我脑壳里面的样子。它就是一个灵长类动物的脑袋,和大街上亿万个人都没有什么不同。但也就是这个脑袋里的每一根神经、脑细胞还有乱七八糟组织让我是我。它有时候不听我控制,却可以被药物控制。它每天帮我处理各种各样的信息,再转化成各种各样「被我理解了的」的信息。它沉静的时候应该挺有魅力的,它失控起来又挺可怕的。它决定我的潜力和局限,也决定着我会怎么过每一个日夜。到头来,我都还没学会和它很好地相处,甚至我都还不了解它。

昨晚因为要帮朋友转发信息又打开了已经关闭两个多月的朋友圈,刚才刷了一下又马上关掉了。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上面是一堆脑袋里的内容的发布台,日常的工作的文艺的,美好的丑陋的快乐的悲伤的高级的土气的,乱七八糟。可这有什么不好啊?这很正常啊,为什么我看着会那么烦?我得问问我的脑袋。可它不回答我。

我最近开始一个诗歌的写作计划,它是更快速有效的出口对我来说。我给这个项目取名叫hypocrisy,直译假装、矫饰、虚伪,我叫它「伪善的诗」。我通过这些不负责任的词句组合把所有「负面」的情绪变成可能有些浪漫的诗歌,有很多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我也不必解释它们。我很难说这些东西真的能让我感到「开心」或者「快乐」。它们一定程度上和药物差不多,只是把自己的某一部分波动拉回中间值而已。平均、正常,有时候真的很重要。

我还有很多的工作没做完,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好,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我每天都想着的这些事情其实抛开一切瓜葛来说对我根本没有那么重要。我到底是谁到底要去过什么样的人生,妈的我都已经不好意思再问我自己这种问题了。可只有这个问题用一个巨大的灰蒙蒙又无可忽视的问号出现在我脑袋里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更靠近我自己一点点。

幸好我还有问题。没问题的话这脑袋也就真的没什么意义了。

D018 – Medicine for Tomorrow

第一次吃药的感受可能会记得一生,那一颗粉色的75mg的胶囊像是黑暗里的一点微光,但它本身又像是浓缩了的黑暗。我把它从标注好星期一至星期天的药板上挤下来放在手上的时候,想起的是黑客帝国最开始时Morpheus给Neo双色药丸的画面。药效大致过3-4个钟头会开始,每次的时间都不太一样,但都以一个非常深沉好像打不完的哈欠作为信号,整个人开始变得钝重。这种钝重感贯彻身心和脑袋,思维、动作、语速都明显变得缓慢。我记得第一次吃药之后站在工作室的阳台上看着外面,有风吹动那棵大榕树,风和树叶都很慢。这是一种被制造出来或支配的平和感,好像在起效的那几个小时里变得波澜不惊,即便起了风浪也像是慢镜头回放一样迟缓。从最初我认真感受这样的状态,仔细分辨自己的位置和细微的情绪波动、目之所及甚至一点点声音、风附着在皮肤上的瞬间,到开始享受这种被暂时抽离放置到一座并不存在的离岛上的感觉,大致就用了两三天的时间。这是白天的药,它制造出一段小篇幅的夜幕笼罩着我,我曾想象过灵魂出窍看着那样状态中的自己,眼中能不能有一点星光。这些无可辩驳的生理反应,让我一次次打消对于「安慰剂效应」的怀疑,医生不可能真的只给你吃一颗糖。

从医院药房拿到的药盒中是没有说明书的,包装上也没有对药品充分的说明,我揣度过医院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我去查到C17H27NO2·HCl是它的分子式,以及关于它的种种说明,当然基本看不太懂却能感受到人类的复杂与精明。而抛掉一切,谨遵医嘱是我不再过度去思考它的一种状态,甚至心怀感谢。我尝试与它相处,或是说与进入那某种状态的自己相处。我像是可以看见自己走在夜幕中。我甚至不希望再迎来黎明了,也不必日光倾城,可能那样更好,能再闪烁起一点微光就好。

D017 – survival

三年过去了。

我并没有时常想起三年前的那几天是怎么度过的,以及带给我的影响。而每次浮现脑海的时候带给我的都是沉重的力量。无尽黑夜里的星光,是那时印刻在记忆里的画面,像是电影人物迎接转折的一帧。

现在回想起来没有发出超乎想象的悲伤,而是在接收和过滤空气里浓重而混沌的关于生命的所有气息。记得应景浓烈的晚霞,记得昏暗的灯光下的蚊虫飞蛾,记得个别呆滞而遵从的神情和仪式,记得那些揉成一团的哭泣和叹息。它们是燥热夏日里浓墨重彩的湿冷,我不知道有几个人会在那段特殊的时光里让自己的意识去触到徒然而钝重的里面。

我不常回想关于生死的经历,但却时常想起生死,并且发生在许多并不相关的时刻里。譬如此时在厦门往三明的列车上,渐渐已经没有了日光,天空仍然以极浅的蓝色亮着,山峦只剩下体块重叠,植被只是如同一层薄薄的肌理附着在弧线与坡面上——白昼与黑夜交接的图景——便能指向关于生死的交接边缘,当然这趟返乡的目的也是主要的诱因。

「如果明天是最后一天了」,这样的念想则更加频繁。它时常是我鼓起劲好好过完当下这一天的动力。喝一杯水,抽一根烟,把桌面的东西仪式感地摆好,清理杂乱的电脑屏幕,敲击键盘的时候慢一些——这些,是时常发生的校正仪式,是有效的。

因为紧张或焦虑而感受到心跳的时刻,或是偏头痛时太阳穴的脉动,「你是活着的」,没有什么事情是重要的。而同时每件事情,也都因此而显得重要。在这些时刻又是非常期盼快乐的,那种真实而持续的开心、快乐。不是真实而短暂或虚假而短暂或虚假而持续的。

怎么那么难呢?所以也就不重要了,比起相对舒适自在地活下去,很多事情因此变得不重要才是重要的。